我透过眼皮看见这些的时候,嘴角上开始淌着稀稀拉拉的涎水。-1¢6·k-a-n.s!h·u_.¨c¢o!m_
“喂,喂喂。”
老头已经看了我很久了,他终于忍不住叫我,“喂,我在叫你,你怎么不吭声?”他从红伞里走出来,走到我面前,弯着身子对我说,“你要不要吃一碗凉粉?喂喂喂,跟你说话呢,你想不想吃一碗凉粉?”
我一下就睁开了眼睛,急促地喘息起来。老头的脸离我很近,我喘出来的气息喷到他脸上去了(浊黄浊黄的,我自己都闻到了一股酸臭味),他皱了一下鼻子,脸往后退了退。我朝他点头。我的涎水挂在嘴角上——我真要感激这个老头,如果不是他的一碗凉粉,我肯定饿死了。他用一只蓝边碗给我盛凉粉,拌了酱油、醋和青椒,还滴了几滴小麻油。我看着他端着凉粉走过来。我喘得更加厉害,浑身都抖起来。我抖得几乎接不住这只碗。我的牙齿在碗沿上碰得咯咯乱响。我没有用牙齿,也没有用舌头。我的舌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,凉粉直接从我的嘴里掉到肚子里去了。_兰\兰_雯_血` ¢免·废¨粤^犊\我听到它们掉下去的咕咚声。我的喉咙也不见了,凉粉没有经过喉咙,它的途径就是嘴和肚子。
“我没见人饿成这样。”老头说:“我知道你还想吃,但我是小本生意,不能再给你吃了。你已经有一碗凉粉垫肚了,脸色已经好多了,就别坐在这儿了。你这样坐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,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生意吗?要是平常的话,到这时候我已经卖了几十碗了,可是今天你看我才卖了几碗?”
老头在等着我站起来。他说:“你能站起来吗?站起来走吧。”
我觉得我的力气正在滋滋地长起来。我抹了一把汗,把双腿收拢,用一只手扶着身后的墙壁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---------------
《别看我的脸》第三十三章(3)
---------------
“对不住啊,要做生意啊。现在的人都挑剔得很,他们见旁边坐着一个你这样的人,就不来吃凉粉,你千万别怪我啊。以后实在过不去了,就到我这儿来吃一碗凉粉,没关系的啊。¢午·4?看-书′ ?庚/欣!蕞.哙.”
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到这儿来吃老头的凉粉。我知道这样不好,老头不欠我的,他也已经有些厌烦了,看见我就摇头晃脑,叹着气说:“我怕是头世欠了你的债吧?”不过老头说归说,照样给我盛凉粉,也照样放上醋和酱油,只是把小麻油省了。他说:“反正你也不吃口味,马虎一点吧。”他从来不让我靠近他的摊子,更不让我坐他的桌子,总是让我远远地站着,他把凉粉端过来,“就在这儿吃吧,吃完了我来拿碗。”
但是有一天我没见着这个老头。从这一天起,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老头了。我连一碗凉粉也吃不到了。
我问我在这条巷子里碰到的每一个人,“知道那个卖凉粉的老头在哪儿吗?”我问了那么多人,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,似乎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卖凉粉的老头。后来我还到火车站附近的其它几条小巷子里去过,都是晚上去的,但都没见到那个老头。那些小巷子里都有野鸡,她们袒露着半个或大半个乳房,在昏暗而嘈杂的小巷子里招摇,跟刚刚下火车的外地人搭讪,不过她们从来没有招过我,她们只要用眼角一扫,就知道这是一个乞丐。她们绝不会做一个乞丐的生意。
---------------
《别看我的脸》第三十四章(1)
---------------
我记得我的右派父亲徐文瑞在有了点名气以后,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:死是容易的,活下去却要极大的勇气。他的意思是他当了右派之后本来是要一死了之的,但他认为那样做是懦夫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。如今在我看来,这话多少有点骗人的味道,死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,我想到死的时候浑身会像过电一样狠狠地打一个激灵,脊背上冷嗖嗖的。按理说我是个最应该死的人,留在世上丢人现眼,死了还能顾全一点体面,不死还等什么?